《除了钟南山,你还应该知道伍连德》
袁帆 1975级建工 清华校友总会订阅号 2020年03月28日 11:15 北京
1910年冬,清王朝风雨飘摇之际,中国东北哈尔滨一带突发鼠疫,每日死亡人数以百计,一时造成社会恐慌,引起世界瞩目。疫情扩散迅速,一路南下,直逼京畿,情况危急!此时,一位31岁的年青医者临危受命,逆行出关,领导抗疫战争。在67天时间里克服种种困难,创造性地实行了“封城、隔离、戴口罩、焚病尸”等强有力措施,不仅成功扑灭鼠疫,挽救了千百万人的生命,而且建立了中国最初的现代防疫管理体系,他也由此被世界医学界所充分认可,被誉为“鼠疫斗士”(Plague Fighter)。这个人就是伍连德博士。
时间过得真快,每年四月末的清华校庆日又要来临,2021年清华建校110周年的“大日子”眼看着也越来越近!然而,一场由新冠病毒COVID-19引起的瘟疫打乱了一切,全世界都在忙着抗疫,2020年的校庆活动自然不能如期,就连东京奥运会都要推迟举行。
青年时期的伍连德
真应验了一句成语“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围绕着抗击疫情的话题,一位曾被中国人遗忘的近代历史人物再次被想起,他就是伍连德博士。伍连德是谁?这在大多数人的脑海里都是个问号,而随着对他的了解日益深入,这个名字不但得到越来越广泛的尊敬,而且引起了人们越来越多有益的反思。
伍连德博士
伍连德(Wu Lien-Teh,1879—1960),字星联,祖籍广东新宁(今台山),出生于英属南洋槟榔屿,是具有中英双重国籍的华侨。伍连德17岁考取英国女皇奖学金,进入剑桥大学1584年建立的伊曼纽学院(Emmanuel College, Cambridge)学习医学,成为剑桥大学第一位华人医学生。伍连德在海外求学七年间,还相继在英国圣玛丽医院、英国利物浦热带病学院、德国哈勒大学卫生学院、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研究学习,曾师从诺贝尔奖得主梅奇尼可夫和霍普金斯。1903年,伍连德出色地通过了剑桥大学博士考试,之后成为世界上第一位获得剑桥医学博士学位的华人。
就是这样一位在海外成长的“学霸”级的人物,却对祖国充满了感情,最终于1907年受邀回到中国,开始了长达30年的为国服务历程,并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上创造了一系列传奇!称他为“现代中国医学先驱、著名公共卫生学家、医史学家、医学教育家、社会活动家、卫生保健事业的开拓者和奠基人”都毫不为过。
作为清华人,除了感佩他的功德,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伍连德在中国近30年时间,他的人生轨迹与清华究竟有没有交集?透过历史的缥缈云烟,我努力四处搜寻,竟然听到了在清华百年交响乐中,真的有伍连德奏响的音符,而且至今回荡。
梁启超(1873—1929)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影响尽人皆知,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巨匠,还与清华的历史发展有着特殊渊源。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最初就来自他于1914年11月5日在清华学校的演讲,从此永远激励清华后人。1925年初,清华学校成立大学部,筹办“国学研究院”,梁启超和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被并称为国学“四大导师”。著书立说,授业育人,与清华园同凉热,梁启超自然是清华当之无愧的名师之一。
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总医官
伍连德在中国30年间,与梁启超也结下不解之缘。梁启超年长伍连德六岁,两人祖籍同为广东,一个新会,一个新宁,乡梓之情久已注定。伍连德虽然长期生活在海外,但这位“江门老乡”的大名如雷贯耳,想必他早已知晓。至于梁启超何时起知道伍连德,现在还无从考证,但伍连德在1910年12月领导扑灭东北鼠疫的“一战成名”,当时尚在海外的梁启超闻听后一定会感到振奋。
那么,伍连德又是怎么与梁启超结识的呢?这恐怕与梁启超的长女婿周希哲有关系。周希哲与伍连德一样,也是马来亚华侨,民国时期曾担任多年外交官。梁启超1924年对自己与伍连德相识、相处的过程有过明确表述:“星联与吾子壻周希哲夙相知,吾因之与纳交。十年以来,岁恒一二见,见辄相与论学论事,莫逆心也。”从这段话里,可以推测,梁启超认识伍连德的时间是在自己从海外归来不久的1913年前后。此后俩人每年都要聚会一二次,见面后讨论各种问题,相谈投机,彼此受益 。
另外一层关系,让伍连德与梁启超有了更多共同语言,那就是他们都是清华学子的“家长”。梁启超曾有三个儿子是清华不同时期的学生,分别是梁思成、梁思永、梁思礼,三人后来依次成为建筑学家、考古学家、火箭专家。而伍连德的长子伍长庚也曾就读于清华学校,毕业后去美国学习医学,子承父业,毕生投入公共卫生事业,此为后话。
伍连德在东北抗疫
种种证据表明,梁启超是伍连德在中国时期结交的一位良师益友,对此毋庸置疑。作为前辈,梁启超关注着伍连德的事业发展;作为医生,伍连德也对梁启超的健康极为关心。1924年,伍连德在东北防疫事务相对稳定的时候,受邀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进修“公共卫生学”并参加国际会议。梁启超在得知消息后称伍连德“星联不自满,假又将鼓箧西迈求新知”(“鼓篋”一词出自《礼记·学记》:“入学鼓篋,孙其业也”,意为负笈求学),对他在45岁仍旧孜孜求学极为赞赏。梁启超晚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伍连德对此关切有加,并亲自提出医疗意见,协调治疗事宜。有资料显示,梁启超在1926年9月14日给孩子们的信中对此有详细述说。
梁启超题序
梁启超对伍连德的评价超乎寻常。1924年5月,他亲自为伍连德主编的第四册《东三省防疫事务总处年度报告大全书》作序,开门见山第一句话:“科学输入,垂五十年,国中能以学者资格与世界相见者,伍星联博士一人而已!”掷地之声振聋发聩,于伍连德评价之准确,于梁启超一生所用赞誉之词,均属空前绝后!
伍连德早年曾有过三个儿子。但不幸的是,三子伍长明出生不久即患细菌性痢疾于1910年去世;次子伍长福又在十五年后患急性肺炎去世。唯有长子伍长庚健康地活下来。伍长庚1906年出生在南洋,一岁时随父母回到中国。在京津两地长大后,于1917年考入清华学校,那时他只有不到12岁。
关于伍长庚在清华八年的学习生活,目前见到的公开记载只有一处。早期清华学校沿用美国教育,很多课程直接照搬,包括冰上运动课,就是由美国教师教授滑冰和冰球。1918年1月10日《清华周刊》报道,清华学校在外操场造了一处滑冰场。1923年出版的《清华年刊》记载,1922年冬季的某日晚7点半,新成立的清华滑冰会在荷花池冰场上举行第一次公开活动,会员到场逾四十人,还有六位老师。会上进行了滑冰和打冰球表演,之后很多同学报名参加滑冰会。另外还公布了滑冰会的会长等负责人,其中担任会计的正是“伍长庚”,算下来,当时他也就16岁。
伍连德给美国友人写信
伍连德为了中国的防疫事业,长年四处奔波,异常繁忙,但对伍长庚的教育问题十分牵挂。1924年,就在伍长庚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之时,伍连德就已经开始为他规划未来的专业学习方向。他希望长庚“子承父志”学习医学,为他选择的是霍普金斯大学,因为那里有最好的医学专业。为此他特意写信给老朋友,有着“美国公共卫生之父”之誉的耶鲁大学公共卫生系的创系主任查尔斯•温斯洛教授(C.E.A.Winslow,1877-1957),与他讨论儿子未来的留学问题。
1925级留美预备部放洋同学名单
伍长庚毕业赴美前与父母合影
1925年9月,伍长庚从清华学校毕业,与69名同学一起“放洋”留学,这就是清华学校的1925级(乙丑级),其中就有后来著名的高士其、汤佩松、王造时等人。然而如愿进入霍普金斯大学后,伍长庚却出现了一些状况,让伍连德很伤脑筋。原来,因为父亲无暇时时督促,母亲对仅存的“独苗”自然宠爱,这让伍长庚自幼不知何为吃苦,沾染了一些富家子弟的不良习气。到美国后,无人督促,学习放松,后来竟然出现一门功课“补考”。伍连德为此非常焦急,在他的努力下,1929年将伍长庚转学到耶鲁大学,因为温斯洛教授可以代他作为“监护人”。1932年,在温斯洛的大力支持下,长庚完成了自己在耶鲁的公共卫生学博士论文——《美国各县卫生状况与经济因素之关联性的统计分析》(A Statistical Study of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Health and Economic Factors by Counties Throughout the United States),并且成功申请到罗切斯特大学继续攻读医学博士学位。为了不让老朋友继续担心,温斯洛还专门写信宽慰伍连德,认为长庚能够“向你证明自己”。
伍长庚结婚照
此后的三年里,心智逐渐成熟的伍长庚,克服修养上的各种积习,战胜学业上的诸多挫折,最终没有让伍连德失望,通过了全部课程的考试。他在取得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后,回到北京,进入政府卫生部门工作,并继续在协和医学院进行自己在耶鲁就开始的传染病研究。1937年“七七事变”后,伍长庚没有离开被日寇占领的恶劣环境,继续在协和医学院这座“孤岛”中坚持公共医学研究工作。令人惋惜的是,在1942年的一次霍乱防疫中,伍长庚不幸染上病毒,并在当年11月病逝于伍连德在北平的住所东堂子胡同55号,年仅36岁。医者以身殉职,等同于战士血洒疆场,虽悲壮,犹光荣!
伍连德博士晚年照
伍连德父子相传,共同投身中国现代卫生事业的往事早已散落在历史烟云中。自从我被这段佳话深深感动之后,就对所有与他们有关的字眼特别敏感。忽然想起,清华大学医学院在几年前建起了一座高水平的“清华长庚医院”,会不会与“伍长庚”有什么关系呢?马上去查,才发现医院的名称确实是为纪念一位“长庚”先生而设,不过此“长庚”非彼“长庚”。虽然有些遗憾,但在我的心里仍然愿意“借花献佛”,今后一旦看到与这所医院的消息,肯定还会再次想起有一位杰出的清华学子,为了医学事业而奋不顾身,他叫“伍长庚”…
77岁的伍连德博士在剑桥
探索“伍连德与清华”的意义,并不在于简单了解他是否到访过清华园,或是他对清华有无直接贡献,价值在于发现他的精神境界,与“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理念竟是高度契合,更为他曾经全情抒发的报国之志,在如今清华园的奇迹般延续感到高兴。
英文自传《鼠疫斗士》
伍连德当年所处的时代背景之险恶,在今天优越的环境里无法体验:孱弱的国家经济,复杂的政治环境,随时爆发的战争,要想办成一件大事可谓难上加难!然而,伍连德却真真切切地怀揣爱国之心,踏踏实实地干成了那么多的大事情!伍连德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诚如他1959年在英文自传《鼠疫斗士》里的精彩论述:“从满清末期、民国初创直到国民党统治的崩溃,作者曾将他最好的岁月都奉献给了旧中国,许多人对此依然记忆犹新。中国在长达四五千年历史中,历经无数兴衰,才在这个不断动荡的世界里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希望新中国人民政府领导这个伟大国家更加繁荣昌盛。”读到此,我已动容。这正是:
白山黑水灭鼠疫,斗士逆行显豪气;
名扬四海伍连德,中华医坛书传奇。
自强不息志铿锵,厚德载物业辉煌;
拳拳赤子报国心,累累勋绩远流长!
(2020年3月27日撰于上海)
“The Old China, to which the author had devoted the best part of his life, from the later days of the Manchu Dynasty through the formative years of the Chinese Republic until the collapse of the Kuomintang regime, is still fresh in the minds of many, and it is hoped that the ascendency of the new Chinese People’s Government may result in the continued happiness and prosperity of that great country, which in the course of its 4000-5000 years of history has seen so many triumphs and vicissitudes before achieving its present status in this ever changing world.”
【2020-33期】